第十一章  樵夫的日子

 

    自從務且被仲詹收留之後,平常就跟著一起上山收集枯枝,回家做為燃料,有一些枯枝則和其他村民交換食物、器具等等的日用品。村裡面有一位老巫師,名字叫做季尹,有時候會來找仲詹聊天,對於務且也是很友善,時常教他一些日常歌謠、草藥和占候的知識。這些亦師亦友的老人,讓務且快樂的在村莊裡過了三年。有一天,仲詹帶著務且到一處較遠的樹林中,對務且說:

 

「你現在試試看,感覺一下這片山林,感覺自己是一棵樹,感受葉子照到陽光、感受一下樹根底部冰涼的泉水。」

 

務且閉上眼睛,靜靜的過了一刻鐘左右,忽然間叫了一下:

 

「好痛…」,隨後一直在身上找可能的傷口,並嘗試摸看有沒有流血。過了一下,務且才發現,仲詹拿了一根石針,插入他身旁樹幹中。

 

「你感覺到甚麼?」

 

務且按著手臂說:「我感覺到泉水緩慢的從四面八方,湧入我的身體,感覺到、我全身在呼吸,也感覺到附近有很多生命跟我在做同樣的事情,而且,我好像聽到,有聲音在說樹枝要往哪裡長…然後忽然感覺到一陣刺痛。」說著說著,務且慢慢把手放下來。

 

仲詹拿了一小截樹枝和幾片葉子給務且看。

 

「其實我同時還折了樹枝、摘了葉子。這要讓你知道的是,當我們去感受萬物的形體,便可以知道他們如何生長、衰亡,也可以知道,我們分內可以取用的東西有哪些。」仲詹把樹枝和葉子又晃了一下。

 

    務且想了想,笑了一下,就繼續撿著枯枝,然後,唱著季尹教他的歌謠。

 

『真是個好孩子,』仲詹也笑了一下,因為他知道務且唱的歌,是一種自古以來就可以舒緩病痛的歌謠。隨後林間吹起了輕風,葉子窸窣作響,好像在回應著務且。

 

    幾月後的某天,務且一個人上山撿柴,季尹和一對年輕的巫覡,帶著三塊獸骨去見仲詹。季尹還帶著一壺他自己釀的酒、和幾片乾餅。見面打揖後,閒聊了一下,季尹就開口說:

「你知道務且是從哪來的嗎?」

 

「甚麼意思? 那天我看他昏倒、帶他回來的時候,妳也在場阿!」雖然仲詹有點微醺,但是感覺到問題有些嚴肅。

 

「我們來說明吧!」-這一對巫師同時開口。在解釋卜兆(占卜結果)的時候,巫覡必須同時講出來,回答問題也會一模一樣。

 

「我們用兩塊獸骨、祈問祖靈,一塊問大吉、一塊問大凶,卜兆都說”是”;另一塊同時問了該不該留務且、要留多久,幾時會走,沒想到竟然犯兆(占卜結果把問的事情蓋過去),祖靈表示無法回答,極可能是天命。」

 

    「我認為,務且不是木石獸禽的精氣所變,他的來由超越我們所有知識,可能是傳說中的莽獸,也可能是造物之初,用來協助建造世界的神物所變,大吉大凶阿!」季尹興奮中帶著恐懼。

 

「諾!別想太多啦!我們村子裡面多久沒卜過”三歲占”了?搞不好先祖們都不知道跑去哪裡了,更何況,前些日子、我在山上試驗他,覺得他內心是善良的!」 仲詹笑著說。

 

「要是真的是天命,那就天命吧!我們也無法以一己之力改變它,隨它去吧!」

 

「也是啦!看我老成這樣還疑神疑鬼的!」季尹對巫覡示意把獸骨收起來,又拿起酒來喝。

 

    季尹瘦小的身軀,和臉上鬆垮的皺紋,很難想像她在一百五十年前的故事。當時年僅十六歲的她和村裡二十幾位巫覡,面對蚩尾掃蕩人類的大軍,血戰七日,保住最後一個避難所。其中有十幾位巫覡傷重、而拜託季尹用他們靈魂做一個迷界,完全隔絕現世和樹樁村的來往,只有曾經來過這個村落的人,可以憑著感覺,找到正確的入口。一百多年過去了,當時餘生的村民還有六十幾人,隨後曾繁衍到接近兩百人,但是年輕一代不相信過去的苦難,紛紛往外跑,曾經有幾個人回來村裡,演說著外面世界的精彩,隨後又有更多村民往外去,但是後來就沒有人回來過。季尹從來不敢問祖先、這些孩子去哪了,外界戰事連年,沒回來的恐怕凶多吉少。

 

「或許造物讓他出現在這,是為了保護他吧!」季尹邊說邊摸著裝獸骨的袋子。

 

    季尹的家族在上古時代曾是皇室的貞人、祭司成員,後來因為叛變被誅殺,只剩一個母親帶著小孩逃出來,隱居在樹樁村,並且把所知道的禮祀和歌謠記錄下來。後來時蚩尾的屠村,幾乎毀掉一切的典冊,季尹的兩位姊姊也都戰死,她便成為家族最後一個知道這些、自冥古代流傳至今的知識。她曾收過幾個徒弟、但是都只學皮毛就放棄,她身旁這對年輕的巫師,也只會占卜。至於務且,聽過季尹唱兩遍的歌,就全學起來,這種天賦、最近卻造成這位老巫師很大的不安。因為,根據記載,只有太古時的莽獸有這樣的能耐、可以聽過一遍就唱出這種有神力的歌謠,這種生物極聰明又殘暴,只是已經絕跡數十萬年,人類中也只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情,季尹當時沒想到這,就教了務且很多事情。所以到了每三年一次的祭祀祖靈時,就趕快占卜,只是沒想到結過更讓她疑惑。

    經過一天的思考後,季尹把這幾十年來、重新寫出來的古代知識,從架子上去了下來,一卷卷的簡冊,在昏黃燭光下,顯得格外落寞。季尹的身體也漸漸不靈活,眼睛也無法在夜裡看書。她覺得,或許務且這個來路不明的人,會是傳承這些知識的選擇,雖然這些多是歷史、詩歌、神話故事,沒有麼特別秘密,也沒有強大咒語或是神器記載,但是仍然慎重地不希望被惡人所知,知識是鑰匙、不是目的。想著想著,燈光熄滅了,季尹看著窗外的星空,心中五味雜陳。

    隔天一大清早,季尹便到仲詹那裡,說了她的想法,準備嘗試把全部的東西傳授給務且。傍晚務且就去拜訪了季尹,出門前,仲詹教了他拜師的禮儀,這一出門,就開始了務且兩年的學生生涯。而務且也從一個不在乎世事的人,開始對世界好奇了起來,也打算出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但是季尹覺得人類和外種戰事連年,民不聊生,一直都不願意讓務且出去。直到有一天,一個迷路的傷兵闖進了樹樁村…。

 


「來者何人?」 仲詹的吆喝聲一大早就迴盪在樹樁村裡。

 

「這是哪裡?」 一個身著征夫裝的年輕人虛弱的問著。

 

「你是怎麼進來的,叫甚麼名字?除了你還有誰跟著你來?」 仲詹接著問。

 

「沒有了,沒有人跟著我…我…跟我同伴走散,我們這一支軍隊受到襲擊,我躲進森林…我叫延茂…」 征夫越說越沙啞,並且緩緩的坐到地上。

 

    仲詹把水遞給了延茂,延茂一急竟然喝到嗆到、並且一直喘著。仲詹看著村子出入口的道路,那已經不是用荒煙蔓草來形容,是根本連路都長出跟人身體一樣粗的樹,怎麼會有人可以找到路,更何況這片森林…。

 

「我迷路了好久,在森林裡不知道到底過了幾天,越走越暈,好像永遠都出不去一樣。」 延茂喝了一口水。

 

「但是我也不敢出去,外面…敵人是沒見過的怪物,在天還沒亮的時候,他們的身影飄忽,好像鬼魅一樣…我們根本無法戰鬥,劍只能亂揮…我跌跌撞撞不知道多久,忽然感覺到有一片森林就在我眼前。」

 

「你就躲進森林了?」 仲詹問,心裡想、傳說中這片森林有祖先的化身,除非是村裡的人引領或是村人,否則誤闖這裡的人最終都會走出去。這個年輕的人可能是以前村裡的人嗎,仲詹疑惑著。

 

「你休息一下,等一下跟我走。」 仲詹閉目沉思著。

 

雖然務且是這個村子五十年以來第一個外人,但是對於樹樁村的居民也不至於造成太大的影響。而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於務且被認為是草木精氣所變、沒有記憶、而且仲詹也信任他。不過這次一個步履蹣跚,穿著盔甲內襯、還攜帶著一柄短劍的傷兵,一到了樹樁村,就引起不少騷動。因為、除了這裡出去的村民,外人要因為巧合而穿越村外的歧迷森林,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這一天發生了,仲詹很快就領著這個傷兵去見季尹和幾位長老。

 

    仲詹把剛才問過的話,對長老們陳述一遍之後,就站到旁邊去。長老們也覺得很疑惑,討論了一陣子後、便先決定把他安置在仲詹家中,等長老開會完之後再決定要怎麼辦。正當要來離開時,延茂身上的護符繩索突然斷裂,從上衣內側掉了出來,摔到地上,鏗一聲的發出清脆的金屬聲。茂延慌張的趕快去撿,沒想到一站起來竟然整個人昏厥過去,但是依然緊緊的握著那塊護符。

「剛才雖然沒看清楚,但是那上面似乎有穆晉一族的族徽,或許這孩子和這裡真的有些關係…」一位長老對著季尹說。

 

「穆晉一族在很久以前就遷出村外了…恩…要果真如此,等他醒來再將他帶到穆晉祠堂!」 季尹說。

 

    務且今天是到東北面的山裡採藥,而仲詹則是在南面村莊入口撿柴,所以務且到了傍晚回家之前都不知道有客人來。而仲詹已經先幫延茂處理了一下傷口,一個人坐在屋子外面朝著村莊的入口看去。而此時季尹散步的走向荒廢已久的穆晉祠堂,邊走邊努力回憶那些一百多年前的人事物。走了不一會,季尹便停下來休息,雖然因為走得累而喘息,但是卻一臉嚴肅且落寞,心想:

 

「哀,這一兩年老得特別快,越來越不中用,只是沒想到最後這一段時間,竟然不得清閒阿!」

 

季尹喘著竟然咳起嗽來,扶著夯土的矮牆,忽然想起了年輕的時候,這面牆剛修好,牆中間有個通道,她和姐姐們曾在這玩過捉迷藏,也記得這面牆最盡頭就是穆晉家。走到穆晉的祠堂後,季尹找了一個圓形的石板坐了下來,旁邊有一個積滿青苔的石盆,她把手杖放到腿上、駝著背閉起眼睛,想起樹樁村那段平靜的古老歲月;想起了戰爭爆發前,穆晉家當時的二公子,和她在這裡交換玉珮的事情;想起了那天,穆晉二公子對著石盆裡的水看,說:

 

「尹,告訴你一個祕密,我可以從盆裡看到未來喔! 」

 

「那,未來的我變成甚麼樣子啊? 」

 

「嘿! 這裡只能看到盆子反映的一小片視野,要是未來妳常來這裡看這盆水,我就看得到啦!」

 

「不要,誰要給你看啊!? 那你未來是不是變成一個糟老頭?」 季尹有點驕傲帶著羞怯地說。

 

「不過說也奇怪,我只能看到最近的我,難道未來我會遠行嗎?」

 

「大概是太醜不敢照吧!」季尹虧了一下。

 

「耶! 等一下,我看到未來的妳耶,變成一個醜老太婆! 看起來還很傷心…」

 

「哼!不跟你說了,等一下要挨姐的罵!」 季尹邊說邊走向大門,穆晉家僕和她行個禮,季尹很快就消失在他視線中。他回頭看到季尹坐的那外塊石板上,留了一個對摺的帛片,撿起來看,上頭寫著:

 

「五天後村外竹林見!」 隨後那片帛就化成蝴蝶飛去。

 

只是四天之後戰爭開始,季尹幾乎失去一切,包括這分約定。往後幾乎一有空,季尹就會到村外那片竹林的遺址,漫無目標地晃一晃才回來。直到雜草和樹林漸漸讓季尹失去方向感之後,她才比較少去。戰後穆晉家只剩一個人存活,是當時只有五歲的七少爺,被僕人送到避難所之後才得以倖存。而二十年後,七少爺帶著這分恐懼和傷痛,與很多村民一道離開樹樁村,現在、穆晉家對絕大多數樹樁村村民來說只是一個遺跡。

 

    隨後,季尹拖著蹣跚的步伐,走到穆晉祠堂裡,幽暗的祠堂雖然滿布灰塵,但仍有一股肅穆的氣氛,隨後季尹詠唱一句咒文,橫掛在牆上的月光紗放出溫和的亮光,當時因為只有穆晉七少爺和他妻子,所以帶走的東西不多,祠堂裡大部分祭祀禮器都還在原位,而今天出現的這塊護符,是祭祀祖先時,由子孫扮演祖先,所要配戴、代表先人的信物。穆晉一族也是古老的家族,也是樹樁村最早來到的一批移民,但是時間久遠,所以歷史都成了神話,穆晉二少爺還跟季尹吹噓過,說他們遠古的祖先是住在雲端上的,還在地底下蓋了個大宮殿。

 

    傍晚,務且回到家中,仲詹跟他說明白了之後,便由他代替仲詹看守。深夜裡務且打盹,依稀看到一個老者,站在樹樁村正中心祭壇的位置,跟務且說,把今天採的某些草藥,按不同量,搗碎備著。這個老著身邊的樹樁村和務且待得有一些差異,比現在更繁榮。務且眨了眨眼,到外面洗好臉之後半信半疑的把藥草分類準備好,過了一下子,延茂開始全身發抖,務且趕緊去把仲詹叫醒,此時務且又聽到老者的聲音對他說,搗碎,合水半升煮沸。務且在煮藥的時候,仲詹念著一些咒文,企圖減輕延茂的狀況,經過一個時辰,延茂的狀況穩定了下來,務且也就去休息,改由仲詹來守。仲詹看了一下延茂的傷口,竟然飄出一點深綠色的煙,這是從來沒看過聽過的傷,但是想延茂已經緩和,就決定先觀察。

    天亮後,仲詹叫務且去跟長老通知這件事情,長老們聽了,感嘆的說:

 

「看來人們招來的敵人已經遠超出可以應付的程度了,那綠色煙氣是你草藥帶出來的陰毒,陰毒本來是無色無臭,但是裡面的一味星輝草卻可以讓陰毒現形,才得以排出,然而使用陰毒的隱蚓,應該是溫和且深居地底的生物,怎會到地面上來?」

 

務且就帶著這話回去跟仲詹說。而此時延茂也無異樣,仍然熟睡著。

「我去山上採一些補神的藥草礦石吧,看來他現在還是很虛弱,我會順便去拜訪老師,跟他報告一下這個狀況!」 務且說。


 

第十三章

 

又經過了一天,午後的陽光從屋頂隙縫灑落在延茂的身上,仲詹則側靠在屋子內側的柱子旁,身旁立著一根鑲有兩顆白珠的長杖,往門外看去。這柄長杖是仲詹家傳、給看守村子的人用的,它可以在暗夜發出亮光,並且傳達訊息給村人或長老,但是無法做為武器,然而珠子的亮光還是在百年前的戰爭發揮令敵人短暫失明的功效。不一會延茂翻了個身,發出「恩……」的一聲,仲詹看了一眼,延茂雖然還是握著那塊護符,但是已不再像昨日那樣緊張,傷口也已經正常。仲詹在第一次看到他時的對話,就有嘗試去感覺這個陌生人的來路,但是因為延茂極度的防衛心,讓仲詹只感覺到虛弱、無助、恐懼、還有一點點的憤怒—一個在森林裡迷路的焦躁。但是至少沒有發現延茂有侵略和貪婪的意圖。而隨著精神的恢復,延茂的恐懼感已經減少很多,也心安不少。不久後延茂醒來,呆坐一下子忽然站到床邊,緊握著雙手拳。仲詹說:

 

「你醒啦?

 

延茂沒有回應,眼睛打量著這間屋子,撇見牆邊有他的劍和外衣,又看了一下仲詹,側身蹲下把劍拿起,一手握柄一手握鞘。

 

「別緊張!」仲詹邊說邊拿起身旁的鑲有兩顆白珠的長杖。

 

「你是誰?這裡是哪裡?」延茂改成反手握劍柄。

 

「你迷路道我們村子,後來又昏倒,是我把你帶來我家休養。我是這村子的看守者,別緊張、把劍放下!」仲詹試圖解除延茂的心防。

 

「所以我走出那片森林了……我好像跟著一位老著,難道就是您?我不太記得當時的情況,我只知道我很累,身體又很冷……」

 

仲詹敘述了當時的情況後,就跟他說:

 

「看你精神已經恢復,長老們有事要見你,等一下跟我來!」仲詹把長仗往地上輕敲兩下後放回原位。

 

「劍我先幫你保管,在這你用不到。」仲詹邊說邊示意延茂把手杖放到桌上。

 

    延茂把劍交給仲詹後,仲詹拿了幾片餅給他,要他先吃一點。隨後就帶著延茂往村子的祭壇走去,而此時,採藥的務且剛好也回來,仲詹跟他說他已經敲仗通知長老要把延茂帶過去祭壇,並要他先去季尹老師家,看有沒有需要幫助的地方。隨後務且到了季尹的住處,季尹瞄到務且在門口,就捲上了一編竹簡,說道:

 

「他傷好點了吧?我現在要去祭壇跟長老們會合,你把桌上這一冊簡和兩卷帛書帶上。」隨後季尹倚著拐杖在旁邊架上找東西。

 

「是的!老師……」務且小心的把兩卷帛放到木盒中,再把竹簡用一個布巾起來,隨後一起放到一個布袋中。收拾好之後,務且就站在老師旁邊。這時季尹拿了一塊獸紋的小玉壁,綁在拐杖上。隨後就領著務且往祭壇走去。祭壇是在樹樁村的東北側的一個山頂上,由一個封閉的圓形牆和四方形的矮、凹的祭桌組成,祭桌正中心刻著一隻鳥,鳥踏著一串珠子。而牆上則刻有樹樁村五大家族的族徽,入口是接近祭壇半山腰的山洞。洞口有一個名叫嘉寧的婦人看守,嘉寧平常也打掃祭壇,並且天天替祭桌換水。

    當務且和季尹到祭壇的時候,長老們和仲詹已經在就定位坐好,而延茂則是站在仲詹旁邊,低頭看著他的護符。當季尹也坐下來之後,一位長老對著延茂說道:

 

「來自陌生的村外人!請你把那片護符交給務且。」隨後長老就指著務且,延茂遲疑了一下才慎重的交給務且,而季尹也把仗上的壁玉解了下來,並告訴務且把這片璧玉和護符一起放到祭桌的水中。放妥之後,長老們開始唱起歌謠:

 

”浩浩蒼天

  丕顯祖先

  遺我此村

  配我萬年

  載淑載延

  若欣若展

  不離不遷

  永承子孫

這首歌謠一直迴盪在祭壇的牆壁之間,長老們反覆唱著,到最後已經不知道聲音是從長老們的嘴唱出的還是牆壁的回音。而方桌上的水時而漣漪、時而平如鑑鏡,漸漸地,連不太懂歌詞的務且和延茂,也不自覺得跟著吟唱。就這樣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歌謠漸漸靜了下來,在跟著一段很長的沉寂之後。

 

「務且,你帶他去穆晉的祠堂,我們一時辰後會到。」其中一位長老說著,並且把水裡的護符拿出來,交給了延茂。藍黑色的護符漾著水光,帶有一點冰冷的落到延茂手上。延茂此時開始困惑,他不知道方才的歌謠和儀式究竟是有何意義,但是也不敢多問,帶著一點警戒就和務且下山往穆晉的祠堂走去。離開祭壇出口一陣子之後,延茂依然困惑著,但是也不知道怎樣開口問,而似乎務且了解到延茂的困惑,就開口說:

 

「那是一個和先祖對話的儀式,透過歌謠可以讓彼此精神脫離肉身感知,而一些沒有歸於渾沌的祖先的精神,就可以因此溝通。這是之前老師有提到的儀式,不過我是第一次參與。而且,因為一些原因,我只有在最後,被長老們告知,要把這些來由跟你說!」務且停下腳步,解釋給延茂聽。

 

「至於他們對話的內容,就不得而知了。」務且轉過頭,繼續領著延茂往山下走。

 

「所有來到這村子的外人都要這樣嗎?」延茂問。

 

「不知道,這村子很少訪客,據說你是五十年來第二個!」務且說。雖然延茂想問第一個是誰,但是還是吞回去了,不過仍然好奇的想問,為何這村子看起來如此信任他,畢竟外面人類世界現在正風雨飄搖。

 

「都沒人來過阿……比如說稅吏或是……」延茂試探著問,但是後來支嗚了一陣。

 

「據老師說,樹樁村是與世隔絕的,而世人也漸漸遺忘這裡。書裡記載的歷史,是有提到這個村子過去和外界的交流,但是一百多年前的那場戰爭,已經毀掉大部分的紀錄。老師也說,遺忘最好,外面的人類世界喜好征戰,終究會招致滅亡。」

務且毫不保留的回答。而這種回答又讓延茂更疑惑,因為現在邊境人類正和角豹、桑鴗作戰,這些雖然是鳥獸之類的生物,但是也有自己的文明,甚至其中精銳者可以變化成人形(人類有天分者、經過訓練也可以變化成其他飛鳥走獸)。戰爭的時候,常常會有這種異種間諜與刺客、探子,就算是同一部隊的人都不會這樣坦承說話,更何況是對一個陌生人-一個沒說過幾句話的外來傷兵。延茂的疑惑,務且似乎察覺到了。

 

「我們可以感受到你的想法,你無須懷疑! 」務且說。

 

「而且長老們也讓我獨自帶你去祠堂,你懷疑自己更甚於我們懷疑你阿!」務且輕聲的笑著,

 

「我不知道界外的人類是怎樣,但是這裡的長老和一些村人有看透人本質的能力,我們彼此信任且坦承。猜忌只會蒙蔽我們的雙眼,並不會讓我們更睿智或是得利。」

 

「喔! 看來這裡的長老都是智者阿,不是普通野地的村落!」延茂驚呼著。

 

「這裡的人不太在乎自己智與不智,而唯有無拘束的心靈,才能感受到最透徹的事物與精神。你剛到這裡來的恐慌與懷疑,我都能感受到,就好像是你跟我坦白一樣。」務且說。

 

「所以你知道我現在在想甚麼囉!?」延茂帶著懷疑和些微驚訝問道。

 

「如果是你想跟我說的,即使不出口,我也會感受你所感受的,但是你要是不想跟我說的,就算你再怎樣反覆盤算,我也無從得知,我只能知道你在思量。」務且自己也很驚訝會說出這樣的話,這些曾是季尹在山上採藥的時候,提過的知識和態度,也是訓練務且和萬物對話的方法,幾年下來,務且不光是了解藥草形體上的異同,更能感受到每株植物的精神本質。只是務且從來沒有試圖用言語敘述或是解釋過,但是這也是大部分季尹傳授給他的知識,至於外面世界的歷史、以及更早樹樁村和外界的來往,季尹就很少提到,少到連務且都不會有太大興趣去了解。

    當務且解釋完,延茂好像試圖在理解甚麼的,之後就跟著務且然後時而顧看路邊景色、時而思考。不久後就到了穆晉的宗祠門口,務且和延茂就坐在門邊的老樹根上等著長老們。

  

 

    當務且帶著延茂離開的時候,季尹先說了:

 

「這外人……似乎是當時離村的穆晉家七少爺的後人。」

 

「守候穆晉家的祖先們,因為長年沒有被子孫祭祀,也離開自己的祠堂宗廟,幾乎是徒有精神而失去言語與思考了,這樣要斷定這個……延茂,可能有困難。」一位長老說。

 

「雖然不見形體,但是我可以感受到,一直以來無論是三歲占還是旬祭(十年一次的祭祖),穆晉家先人總是最縹緲而傷悲的一群,但是這次卻感受到有些安心和歡愉。」季尹說。

 

「就像看到自己孫子一樣。」另外一位長老和藹地笑著說。

 

「或許吧,不過那塊著有穆晉家族徽的護符,卻沒有顯出他們那族歷代主人的面貌,這點仍有可議之處。」長老說。

 

「護符可能是後人仿製的!」季尹邊說邊把帶來的長短不一的簡書攤開,指著其中一支簡說:

 

「據﹤穆晉祭禮﹥殘簡所載:"玉乍尸符,寸方,以通天神,以…"雖然不知道後面佚文的紀錄,但延茂所拿的顯然是蒼銅的複製品,不過既然是複製品,卻又能通過我們設下的結界…」季尹沉思了一下,接著又說:

 

「穆晉是我村裡最古老的一族,他們傳述的神話甚至早過這個村的存在,還可以遠溯至冥古時代,穆晉家的迷太多……說遠了,我讓務且先帶他到穆晉祠堂,那裏有祭祀的禮器,或許可以知道答案。」季尹看了一下裝帛書的木盒,但是很快的就把簡書捲好、收妥。

 

「那走吧!」一位長老說。

 

此時嘉寧也到祭壇,微笑目送長老一行人的離開,之後發現方桌水裡有一塊璧玉,想到是季尹來時繫在杖頭上的,打算還給她,但一伸手去拿碰到玉時,忽然間好像來到雲端之上,飄然無所依靠,但是立即就又回到現實。璧可以通天,只是嘉寧沒料想到它在祭壇的水裡會如此強烈;另外又因為嘉寧和家中漁夫的兒子與丈夫的生活是非常規律而且單純,很少去追尋這種出神的體驗,如同大多數樹樁村民一樣。

    不同於大多數現在的樹樁村民,穆晉家是一個比較愛冒險的家族,但是除了季尹之外,大家對於穆晉家的印象已經很模糊,包含他們老是愛炫耀祖先和他們的傳說,也隨著時間慢慢消失。而因著尊重和缺乏好奇心,沒有人在意或是試圖驗證穆晉家傳說的真實性,只是今天因著延茂的來到,季尹和長老才決定要去穆晉家的祠堂了解。另一個原因是,在那些不被大家認真看待的穆晉家傳說裡有一個預言,指出穆晉家最後直系血脈會斷絕,而當旁系血脈獨自回到宗祠後,世界將有不可知的巨大改變。這個傳說只被記載在穆晉家傳的帛書中,畢竟沒有人願意提自己的家族會失去香火。

   

「你剛說道,長老們在問祖先事情,這是為何呢? 又為何會帶我到這裡?」延茂疑惑的問著務且。

 

「我不是很清楚,或許等一下長老們會解釋吧。」務且不確定的回答著。

 

接著又是一段很長的沉默,延茂在醒來之後的這段時間,一直無法了解身邊發生的事情,不過因為氣氛算是很平合,所以也不是很排斥。這種疑惑中的安詳,對於前幾天的恐怖經歷,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漸漸的、茂延有種想在這裡留住下來的想法,這種想法或許是因為很不想再去面對外面、爾虞我詐的世界;還有對不知為何而戰的抗拒。但是延茂知道這不是時候,也還不清楚這種安詳是不是假象,所以就望著天空,出神似地發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長老一行人慢慢的走到了穆晉的祠堂,務且喊了一聲老師後,季尹作勢要他們跟在長老後面,進入大門、穿過中庭,然後就走到祠堂裡之後。一位長老把一個龜殼放到祠堂的大桌上,旁邊還放了十二根不知名的草莖。隨後季尹就要求延茂站到祠堂東側,面朝西方,並指著桌旁的鼎,說:

 

「你認識這個族徽嗎?

 

「是! ……這看起來很像我那塊護符上的圖案……」延茂回答。

 

「好,我們需要你對著西北面下跪,然後頭要著地,雙手攤開。」季尹說著,而延茂則有點徬徨不知所措。

 

「你……」季尹咳了一下,接著說「你可能和原來這裡的家族有所淵源,你無須畏懼,這只是一個儀式……

 

    延茂不發一語,靜靜地跪下然後朝西北稽首而拜,季尹念念有詞,而另外兩位長老則站到祠堂的南側和西側,神情肅穆。一刻之後,季尹邊念邊走到桌子旁,把草莖放到龜殼裡,晃了一下之後取三根出來,之後又放回去,這樣重複三次後,季尹就退回原位,而其他兩位長老也對祠堂北方作揖後、到季尹旁邊討論占卜結果,不久之後,季尹把延茂叫起來,站在祠堂南側,說:

 

「占卜的結果...無論你怎麼想,但是我們要告訴你,你應該是這家的後人。」季尹說。

 

「有甚麼問題,都可以提出來。」季尹邊說邊把帛書拿出來,但是拿到一半又放回去了。季尹心想還不是時候來跟延茂提起他家的書卷,在穆晉家族遷出的時候是交由他保管這件事情。放回帛書後,就自己慢慢走到穆晉家中庭,往旁邊的石盆走去。

    走著走著,季尹依稀聽到水滴落的聲音,而越朝石盆走去,聲音越明顯,這裡是昨天季尹來過的地方,當時並沒有水聲、這段時間也沒有下雨。當一個轉彎看到石盆時,也看到有一脈清水從旁邊的石溝留下滴到盆子中,水剛好積到一半,季尹微笑而沉默的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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